「對話練習」是由大憨撰写的一份身边人「工作状态」的田野手记,这是朋友们的状态存档,是我个人状态存放的地方。观察到身边人工作方式的转变,期待自己能捕捉记录点什么来“肉身归档”。更重要是,把写作一份笔记作为连接朋友的一个途径。
# 一个问题:流水线工人的经历带来了什么?
my question
标哥是河南人,小时候随爸妈搬来深圳,15岁辍学。从15岁到30岁,他做过流水线工人、洗头小弟、独立电影放映的店员、咖啡师、电影制片、广告执行….现在和朋友一起接单拍片子。我第一次见他是18年,在一家独立电影放映店,他调试放片子,也帮忙做咖啡看店。一头长发,棱角分明,眼神带着害羞和忧郁,这是最初的印象。标哥说自己读书不多只会做点杂活,早年辍学缺失的教育是他性格里往回退和自卑的部分来源。但事实上他共情能力极强,做事细致认真。开始拍照以后,他在家自己动手做了个暗房。2020年他骑摩托车去西藏,在路上给藏民放电影。回来后他和两个朋友一起创业,从无到有的把一家店开了起来。我当然最好奇的是他15岁开始的工作经历,接触与我完全不同的人,那些经历给他带来了什么?
# 一次对话:比专业和效率更珍贵,人之为人的「感受」。
raw material
在大厂写个代码做个PPT,
怎么去「感受」这些东西?
憨:说说你之前的工作经历。
标:15岁开始打工,17岁一个人去东莞,做仓库管理员,给诺基亚送货。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拿个叉车去拉货,拉了货装车,装好车去给诺基亚送。上三天休三天,一个月1400。18岁回来就是去惠普修笔记本,做外包的售后服务。后面做过独立电影放映的店员、咖啡师,制片助理、广告执行、洗头小弟、再到帮朋友创业,现在独立出来和朋友一起拍片子。
憨:在小津(电影沙龙书店)工作,接触的人是不是和流水线很不一样?
标:小津改变我蛮多,我是个不看书不学习的人。有一天看到小津开门开业了,我想说没工作,哎,我进去看看,纠结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我x,这个地方好高级。我在那里看电影,我发现电影原来那么好看的。喜欢上看电影。憨:之前做洗头小弟,跟放电影比会不会学不到东西?
标:19年那时没工作,就去学洗头。洗一个头15分钟,你猜多少钱?3块钱。一天大概要洗10来个,我又高,洗完腰都是痛的。一个月底薪2500块钱。我也干了,也干了两个多月。怎么会学不到东西?这种服务行业学问很大的。给你洗头要看脸色的吧,洗头按着舒服的时候,我跟你说头部这里会动,他们会发出一些声音,有点色情啊,因为头部是一个敏感的部位,而且你想想你一个人距离靠那么近。当他睡着的时候,我觉得他都不用夸你,他睡着了就是一种认可,我觉得足够了,你还要怎么样?你什么力度,抓的什么韵律,怎么按舒服啊,这学问很大,那这是不是学习吗?当时我想,作为服务人员我怎么把你洗到开心,怎么洗到舒服,我就成功了,两个月我只要做好这一件事情就够了。
憨:这个细节好有意思。虽然没看很多书,但你的学习能力真的很细致。
标:说到底还是「感受」。那如果这个客人你洗的不舒服,他皱眉头,大力了嘛。这其实是个人都会「感受」。只是很多人没有去做这种工作,他不知道。可能大家在深圳都是在大厂,写个代码做个PPT,他怎么可能去「感受」这些东西。我特别喜欢社区店, 跟人建立连接, 而不是连锁店的标准和规范。
憨:你说的这个「感受」,它会体现在你的其他工作里吗?
标:我觉得这种感受已经在我身体里面已经有了,就是照顾别人,会更在乎周围一些可能发生的事情。包括做仓库管理,我要去取不同的货,规划找路线怎么最省时怎么最快,都很有学问的,只不过是他赚的钱没有那么多。或者说他不需要这个写代码的,我不会写这个,你都要去学习,你才能拿那么多钱。但我会想要去解决它,而且我是绝对不走弯路的。
憨:什么叫不走弯路?
标:怎么快怎么来,我是不会按照这个流程制度去走。
憨:你的能动性和学习能力都很强,你会很主动的去自己找,就像你刚才说的你喜欢去解决问题。
标:我其实一直很喜欢做咖啡师这个工作,可以跟客人交流,可以认识人。我特别喜欢社区店。其实之前从上一家咖啡店走有一个原因是他们要做成连锁店,就是越来越规范。
憨:这个规范是什么意思?
标:所有事情都标准。在群里面发消息要标准,我们的牛角包怎么做要标准,每一片火腿要怎么摆要标准。每天早上做包,感觉自己像个机器人。憨:那有点恐怖,那和你之前日企的经历有什么区别。
标:所以我就不会选,我就会走。如果是个社区店,我自己可以下决定,比如说这位客人咖啡他手滑不小心撒了,我就给他做一杯。哦,我管你公司要不要我怎么样。
憨:看你的工作轨迹,小津跟迷影荟(独立放映机构)都算是是不太规范的社区店,它是跟人接触的,而且它可以自己去找空间。换了很多工作,但你做的都是「感受性」很强的事情。
标:20年自己骑摩托车去西藏还是对我改变蛮大的,那一份热情。即使现在给我这么多钱,我也没有那种感觉。有一天我翻了12座山,只有我一辆摩托车,我当时边开边哭了半个小时。这种感受就很直接刺激到你,没有说要去想那么多,那么复杂的东西,就直接给你。还有路上你遇到的人,得到的帮助,可能很小的事,会真真切切的跟他们有联系,有连接。
我怕太努力,
我就会失去这些「感受」。
憨:你看20岁到30岁你有5年电影放映机构做店员,其实是「感受」性很强的事,这五年你看了多少电影?
标:1000部吧。
憨:那你最喜欢的电影有吗?
标:有很多很多。我朋友圈封面《养蜂人》我喜欢那个导演安哲。其实就我这种文化,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说实话。还有一个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看之前我也不知道尼采说过什么,我只知道他很有名,但看完之后就蛮受震撼的,而且那个片子给我带来的震撼还不是一天两天,因为我一个星期才消除。包括看《鲸鱼马戏团》,里面夹杂了很多关于政治东西我不懂,但我就觉得好看。
之前看是看故事,现在看得多了,知道这个镜头怎么回事,就是有时候会想他怎么拍的,有时候会觉得这个摄影真的很美,就是这个镜头就真的激到我了
憨:你自己开始拍照也是这段时间开始的?
对,以前很想玩,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因为我觉得相机好像是个很贵的东西,我也买不起。后来另一个店员带我开始拍。
现在想,在那里工作可能没有给我带来实质性的钱,也没有一个稳定的目标,但我觉得带来更多是我内心的东西。
憨:其实还是挺受滋养的,我觉得你在这个阶段树立了一个感受,就是这种感受是好的,可能进入了下一份很忙碌的工作,你就觉得这是不对的,我要回到原来。
标:对,后面和两个朋友一起做创业的事情,一周就休息一天。虽然都有时候也不在干什么,也不是很累,但是它会拖着你的。我那天数了一下,我在2021年一共拍了5卷胶卷。就那种忙碌会失去这种感觉,它消耗了我很多东西,我在做一个重复的东西,突然那一年我没有了那种「感觉」,我就会想要撤出来。
憨:其实你希望珍惜那种「感受」,你会觉得那种忙碌会打破你感受事情的方法。
标:对,我还挺在意或者怕别人觉得我是一个我是不上进的人。可能我内心里面就是这样子,我是个不努力不上进的人,我很怕。但是你要怎么样呢?你要去努力要去你就会失去这些感受。
虽然我觉得这种感受可能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你只是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就是给自己找个借口去。你随便发出去给那些上996的班的人看,像我这种人待在深圳,大家都觉得我是个神经病。
30岁的困惑:
事情就在做和不做之间,
立起来的信心。
标:2020年3月到7月,四个月没有工作在家,真的不知道每天怎么过来的,下楼吃个饭,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那几个就好像被偷走了一样。
那一年刚好30岁,就会在想前20年在干什么?为什么生活是这样子啊?为什么我不努力好好读书啊,真的,对于穷人家的孩子除了读书没有什么别的出路。我缺失了这一块。
我真的不知道该能做什么。就是回顾以前做过的工作,要专业又不专业,我唯一就是能做的就是干点杂活,就是执行力比较强,没有了,而且你30岁,你去找个公司,谁带你?其实我做事情还是蛮认真蛮勤奋的,一直我去到哪里去做事情都是受很大认可的,但再上一步的话我可能就很难去突破那个东西。但是我最近更确认,很多事情就在做与不做之间。
憨:这个现在是做和不做之间,这个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标:当时和两个朋友创业,一起做快闪店,那个事情的结果有鼓励到我。当时快闪店就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人都很投入,最后把这家店做成了。就我之前好像也有跟你说过,很多人找我去给我很多机会让我去做一些事情,我全部拒绝了,因为我觉得我自己不行,我很害怕。
憨:就他当时给你勇气的点是什么?能力肯定也不是一下子提高的。
标:我只能想到就是有东西在推着我,因为你不做不行。还有一个是推动你这个过程很痛苦,中间要承受很多的压力,比如投了那么多钱,万一赚不回来怎么办?一直在亏钱怎么办?但痛苦了之后,这个事情做成了,做成了很重要,店开起来立在那里了,他还有更多的可能。即使现在情况比当时还要再差,我觉得都可以接受。这个这个道理我一直都知道。
憨:嗯,那为什么不做呢?
标:害怕啊,觉得自己不行啊,自卑啊。
憨:那你已经知道了它可以做,这事情就在做与不做之间。
标:对,我现在是感受更强了嘛,因为我已经直接参与了一件这样的事情。
前几周我做完自己的第一个单子,如果是前几年我绝对不会碰,我有什么能力我可以自己做项目?我现在还是很怕。对你的东西是有点敬畏,是个好事情,这样你才可以去用心的去做。
# 一份田野手记:工作的「感受力」和「自发性」
field notes
和标哥聊天,一句“我害怕太努力,我就会失去这些感受”,让我有种被击中的感觉。「感觉」和效率是冲突的,在追求效率的深圳一个「感受至上的人」显得格格不入。
事实上,「感受」来自于闲暇和学习,这在古希腊是公民才享有的特权。
比起现代的政策制定者,古希腊人更了解工作(work)与劳动(labour)的差异,以及玩乐(play)与他们称为schole的休闲(leisure)的差异。劳动是工具性的(为了糊口的工具),只有奴隶才劳动。公民是不劳动的,他们做的是行动(praxis)。行动本身具有“再生产性”──是为了本身而做的,可以增强人际关系以及结合社群生活的公众参与。闲暇(schole),同时具备休闲与学习两种含意,而且必须参与城邦(polis)生活才能拥有。[1]
另外一点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自发性」。
相比大厂的流程化作业,标哥看上去零碎的工作反而更有活力和自发性。哪怕在流水线做仓库管理、做洗头小弟时的主动学习,做社区店员的腾挪,都让我看到他强烈的自主欲望,带着充分的自主意识去研究和探索自己的领域。
这周看到一个概念叫「米提斯」[2],非正式的知识。意思类似于本土技术知识、民间智慧、实践技能或者技术知识。这个概念也来源于古希腊人。奥德修斯经常被赞扬有丰富的米提斯并使用它智胜敌人,找到回家的路,在英文中,米提斯经常被译为“狡猾的智能“。这个翻译无法公正的反映米提斯的知识和技能。更广泛的理解是,米提斯包括了在对不断变动的自然和人类环境作出反应中形成的广泛实践技能。
米提斯被贬低,特别是在科学知识的霸权范围内,其主要原因之一是它的”发现“是应用的、处于具体时间和背景之下的,而不能给综合进科学交流的一般管理中。标哥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拥有丰富米提斯的人,他的感受力和学习能力都很强,他有一种“总搞得掂事”的能力,这是书本外的学习,需要细微的观察和实践。米提斯没有被知识霸权的社会看重,事实上,商品市场、正式教育、职业的专业化都是破坏米提斯的社会条件。
标哥提到他讨厌连锁店里的标准化流程。而他愿意选择社区店,恰恰因为社区店的不规范允许存在自主探索的空间。对自主性的渴望、对工作时间的控制,以及这样的控制权带来的对自由感和自尊感的渴望,是被世界上大多数人口广泛忽略的一种社会期待。
这周读一本书叫《六论自发性:自主、尊严、以及有意义的工作和游戏》,提到有意思的细节:
在过去几十年中,美国的很多次标准民意调查一直在问工业工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不在工厂,你会选择哪种工作?想经营小店、饭馆或者农场的人的占比高得出奇。[3] 人有如此强烈的自主欲望,有时甚至会因此做出相当倔强的举动。在工厂,流水线就是专门设计来把人的自主性降到几乎为零的,但工人还是能偷回一些自主的时间“溜号”,以此声张他们的独立性。胭脂河组装厂的汽车工人有时通过赶工给自己争取一些闲暇时间,以便找个角落打个盹、读书或者玩一种危险的曲棍球游戏。匈牙利人民共和国的工人会偷时间做“信鸽”——一种做出来私用的小工件,哪怕这些东西没什么实际用途。在以消灭“游戏”为目的的工作体系中,工人抗拒这样的物化和无趣,用创造性的方式张扬他们的自主性。
以上。
References
[1] 《不稳定无产阶级》
[2] 《国家的视角》
[3] 《六论自发性:自主、尊严、以及有意义的工作和游戏》
「工作的对谈」是由大憨撰写的一份对话笔记,一份身边人「工作状态」的田野手记。如果这些对话文本也让你共鸣,来给大憨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