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桨的人

田野笔记写了两个月以后,停下来检视自己的工作方法。

采访,手记,编辑对话,寻找发散的角度和理论…借着「工作的对谈」,和朋友们深入聊起彼此的生活,我也借此有了看书和读理论的动力。

但还是遇到了一些切实困惑:个体对话的描写,如何对其他人也有意义,如何搭建自己认识他人和认识世界的基础框架?如何让「工作的对谈」可沉淀和积累?

尝试梳理,向更深处去。

01 拿桨的人

写作田野笔记,我最喜欢的是对谈本身。打开一个人的过程是流动的,逐次深入的。对话就像是在她生活的河流上划行,怎么去把握河流的流向?而我像是那个拿桨的人。带着我自己的经验,划着桨进入对方未知的心灵世界,在一片生命经验的密林深处探索,这个过程对双方都是治愈。

有趣的是,朋友告诉我河流这个比喻也很适合心理咨询。咨询师和来访者一起探索的想法和情绪的这个过程也像是在河流上面漂流。咨询师划去哪里,他们就去探索哪里。

之前看心理学有一个流派叫「叙事治疗」。叙事疗法是通过个人叙事重建自我认同,是去把社会压扁的自我认知重新串联成丰富的人生故事。当我用倾听和提问深入挖掘,当被访者重新叙述自己的生活故事和思考时,她会发现一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串联方式,这再次给她的生活赋予意义。

小劳说和我聊的那么多工作内容居然没有一个放在了简历上,这次对话重新提醒她并激发了自信。或许是这叙事疗法的功效。

02 找到河流的形态

我的问题发生在写作阶段。深入丛林打猎收集到的素材和故事,怎么炖成一道大餐?当把三四万字的原始录音编辑成一篇6000字的文字时,我每每不知道如何下手来搭建结构,找到一个切入口把碎片重新拼起来,还原现场的那种火花四溅的感觉。如何找到一个角度将这个人物丰满的呈现?

这两周在看人物的写作课,里面提到一点「对人物的判断」很重要,我理解判断就是写作这个人物的切入点和方向。

判断会让你朝着一个明确的方向去放置材料碎片。采访,就像是我们在沿着河流进行自己的考察和调研,在这个过程里,我们要努力找到河流的形态和方向

里面特别提到,这种对人物的判断,要放在社会和历史的情境中,呼应我这周看《社会学的想象力》里对历史的视角的强调。

个体若想理解自己的体验,估测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将自己定位到所处的时代;

他要想知晓自己的生活机会,就必须搞清楚所有与自己境遇相同的个体的生活机会。由此将个体那些个人不安转为明确困扰。

这在某种程度回答了我的疑问,个体的故事如何拓展,如何对其他人有意义?或许就是把个人困扰转化为关乎社会结构的公共议题。而历史的研究,使我们更有机会意识到结构。充分的理解人,就不能视之为孤零的生物体,人是一种社会性和历史性的行动者,必须在与社会历史结构密切而复杂的相互作用中来理解人。

从历史和结构性的视角看问题,是我接下来要补的一课。这个结构,是塑造河流形态的地形和地貌,是每个人所置身的这片时代土壤。

03 溯河而上

采访完7个朋友,工作领域和状态各不相同,但共通点是都有很强的「工作自主性」。这或许是在帮我界定我好奇的母题:在当下普遍的工作无意义感中,在社会自主性被压抑和被正规化的背景下,在规避风险,厌恶不确定性的时代,个体在工作上的自主性从何而来?

溯河而上,尝试探索自主性的历史,是什么带来了自主业主的下降和非自主雇员的上升?

读米尔斯写的《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里面讲到20世纪真正的美国精神,老式中产阶级企业家的工作道德或许会有一些启发。美国的中产阶级是以小业主这一个庞大的阶层步入现代历史的,人数众多的农场主始终是独立的中产阶级的主要构成。因为拥有土地,他拥有自己工作的疆域,他是独立的。

但随着美国资本主义起飞,机器使农业成为一种高度资本化的行业,小业主的乡村世界消逝。财产的分布和类型的变化改变了老式中产阶级,它使自由和独立的个体离经济世界的财产中心越来越远。人所具有的“自由与自食其力”的权利被财产的转移所否定;在工作中他已无法实现自我,因为现在工作不过是一些出卖给他人的手艺,而不再是与其财产相交织的什么东西。

从小业主的乡土社会向独立雇员组成的都市社会的转变,是人与产品和工作过程相疏离;而随着人们劳动的工具为机器所取代,是人与自身的智力潜能相疏离

机械化带来的去技能化对人的主体性造成了伤害。当劳动有技术时,意味着你作为一个劳动主体对工作是有控制的,是不可以轻易替代的。这个劳动过程是独特的,劳动产品是生命的一部分。曾经面包师傅对温度和手感的把握,制造面包的技艺都转移给了机器,变成几个机器按钮。通过使每个人去适应专门的任务和工作,劳动分工“在以牺牲一个人的其他能力为代价的前提下,使其单一项能力获得了发展。”

决策的集中化和科层制度,更是把发展和运用个人理性的机会集中到少数管理者手中。

这个时候比对另一种工作观念「手工艺人的理想」像是奢侈:

一种文艺复兴时期发展起来的工作观念是:工作能够促进而不是延缓人作为人的发展。它认定工作有内在的意义,它从工作本身而不是从其他不相干的领域寻找工作的原因。给人带来满足的不是收入、不是解脱之途、不是地位、也不是凌驾他人之上的权力,而是技术过程本身。

手工艺人的工作既是发展他自己技能的一种手段,也是发展作为人自身的一种手段。工作是他的生活附着和经由之地,而反过来又将他引渡和展示给了外部世界。

马克思曾经论及傅立叶的工作和游戏的看法:“真正自由的工作,比如作曲家的工作,是非常严肃而又充满内心紧张的工作。”手工艺人在创造价值的同时,以同一行动表现了自身。那同一活动既是工作,又是游戏。

04 未完的讨论

回应工作自主性逐渐消失的周遭现实,一个人可以做些什么?

观察到身边一个有趣的现象,把它称为「30岁,第二次成人」。20多岁时大多无意识的遵从外界的价值观,把外界认为的好强加在自己身上,直到有一天你意识到那些东西原来我并不需要,社会的期待和你对自己的期待发生偏离。真正社会意义上的独立成人,即开始向内认识自己,真正从自己出发来做事,身边的朋友好像大都在30岁前后。

对于在工作中渴望寻找到自主性的人群,最难的也许不是想要挣脱系统的决心,而是挣脱后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们的成长和教育环境不鼓励我们思考自己想要什么,也许工作好几年都没有真正向内探索过,我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直到遇到问题,突然发现要在一两年的时间里把前 20 多年没有做的那些事情都给解决掉。

缺失的那一环,是「独立教育」。

跟芒果的采访最触动我的也是这点,她观察和调试自己,自我教育并建立自己「个人自我装置」。94说她30岁的变化是:“开始不去做所谓对的东西,而是肯定自己的需求,我按自己的需求去做事。我觉得我下一步应该是更加承认我自己,更加面对自己内心的需求,我的勇气应该是在这个方面。”

成人的独立教育,是我想继续深入探究的。

且作未完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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