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和阿坤一起看了贾樟柯的第一部长片《小武》,很好看。我是那种会逃避苦难现实片子的人,但最近看的好几部片子和小说都在跟我说正视现实并不可怕,相反,理解自己从哪来才知道现实为什么会这样,自己应该如何处理它。看完片子我去翻了下贾樟柯早年的电影手记,我惊讶的发现这部片子和他的生活经历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正是他的生活背景塑造了他看待事物的角度。「个体动力是如何从生命经验中长出来的」这个问题特别吸引我,因为我现在就迫切的想从自己身上看清驱动自己的动力究竟是什么。
我想记录下其他人是怎么处理自己和自己生命经验的关系的,怎么处理自己和时代的关系,而这之中「长」出来的看待事物的角度是怎么样的?我发现我对他人的好奇是从他的生命经验开始的,而不是他的论点开始的。他的论点如何生长出来的过程更让我好奇。很多观点是怎么变成你的?不是只是一堆观点塞进自己的脑子里,处理现实的过程才是有意思的。我想呀,下次找朋友聊他们的观点时,也会更多去听他们小时候的故事。他的现在对事物的理解是怎么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去反思自己是如何处理现实刺激,如何处理自己的生命经验的。
下面是贾樟柯的故事:
我是1970年在山西汾阳出生的。我父亲原来在县城里工作,因为出身问题受到冲击,被下放回老家,在村里当小学教员,教语文。我有很多亲戚到现在还一直住在乡下——这样一种农业社会的背景带给我的私人影响是非常大的,这是我愿意承认,并且一直非常珍视的。因为我觉得在中国,这样一种背景恐怕不会只是对我这样出身的一个人,仅仅由于非常私人的因素才具有特殊意义。我这里指的并不是农业本身,而说的是一种生存方式和与之相关的对事物的理解方式。譬如说,在北京这个城市里,究竟有多少人可以说他自己跟农村没有一点联系?我看没有几个人。而这样一种联系肯定会多多少少地影响到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方式:他的人际关系、他的价值取向、他对事物的各种判断……但他又确确实实地生活在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里。问题的关键是怎么样去正确地面对自己的这种背景,怎么样在这样一个背景上去实实在在地感受中国人的当下情感,去体察其中人际关系的变化……我觉得,如果没有这样一种正视,这样一种态度,中国的现代艺术就会失去和土地的联系——就像现在有的青年艺术家做的东西,变成一种非常局部的、狭隘的私人话语。
刚开始,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带了些钱,但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我就开始出去找活干。我在山西大学上的那个班每天只上半天课,我跟朋友一起去给别人的家里画过影壁,给饭店画过招牌什么的。
在那些日子里,我有过许多任何一个从小地方到大城市来讨生活的人都可能会有的经历……尤其是,当你睡到半夜三更被人毫不客气地叫起来接受盘查的时候,那你就会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你在这个地方真正的社会地位——在这个城市里你没有户口,没有固定的正式工作单位——在这儿一些人的眼里你是所谓的“社会闲杂人员”。尽管像我们这样的人比起某些有正式工作的人来说,实际上要辛苦得多,也要努力得多,但在当时,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我们没有任何发言权——我真感到不公平。
就是在这样一个生存空间里,我逐步地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基本生活态度:那就是不要去迷信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机构,相信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才有可能去实现自己的目标,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1993年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北三环还没有修好,电影学院四周住了很多修路的民工,他们的模样和表情我却非常熟悉,这让我在街上行走感觉离自己原来的生活并不太远。但在电影学院里,学生们如果互相攻击,总会骂对方为“农民”。这让我感到相当吃惊,并不单因为我自己身上有着强烈的农村背景,而是吃惊于他们的缺乏教养,因此每当有人说电影学院是贵族学院我就暗自发笑,贵族哪会如此没有家教,连虚伪的尊重都没有一点儿。
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自己内心经验的价值,那是一个被银幕写作轻视掉的部分,那是那些充满优越感的电影机制无心了解的世界。好像所有的中国导演都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经验世界,更无法相信自己的经验价值。这其实来自一种长期养成的行业习惯,电影业现存机制不鼓励导演寻找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因为那个声音一定与现实有关。这让我从一开始就与这个行业保持了相当距离,我看了无数的国产电影,没有一部能够与我的内心经验直接对应。我就想还是自己拍吧。
我已经有一年半左右没回过汾阳了,那次回去觉得到处的变化都特别大。
春节期间,每天都有许多我小时候的同学、朋友到我家里来串门、聊天……在谈话中间,我突然感到大家好像都生活在某种困境里——不知道怎么搞的,每个人都碰到了麻烦——夫妻之间、兄弟之间、父母子女、街坊邻里间……各种各样现实利益的冲突正使得这个小县城里彼此之间的人情关系变得越来越淡漠。这些人中间有一些是我小时候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但是长到十八岁以后,他们的生命好像就停止了,再也没有任何憧憬:上单位,进工厂,然后就是日常生活的循环……这种苦闷,这些人际关系毫无浪漫色彩的蜕变,给了我很深的刺激。
再到街上一走,各种感受就更深了。在我老家的县城边上有一个所谓的“开发区”,叫“汾州市场”,那个地方以前都是卖点衣服什么的。可是这次回来一看,全变成了歌厅“街上到处走着东北和四川来的歌女。人们的谈笑间说的也都是这些事。再譬如,汾阳城里有条主街,我们当地人叫“正街”,没多长,从这头到那头步行也不过十分钟左右,但街道两旁都是很古老的房子,有店铺什么的。这次回来别人告诉我:下次来你就见不着了,再过几个月这些房子全要扒了,要盖新楼,因为汾阳要由镇升为县级市了——现在那条街上已经是清一色地贴着瓷砖的新楼了。扒房子这个情节,也是我最初萌发拍摄《小武》这部片子念头的契机之一。倒不是留恋那些老东西,只是透过这个形象的细节,可以看到社会的转型正在给这个小县城里的基层人民生活带来各种深刻的具体的影响,我看到了一种就当下状况进行深度写作的可能——我的创作神经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从汾阳到北京,再从北京到全世界,让我觉得人类生活极其相似。就算文化、饮食、传统如何不同,人总得面对一些相同的问题,谁都会生、老、病、死,谁也都有父母妻儿。人都要面对时间,承受同样的生命感受。这让我更加尊重自己的经验,我也相信我电影中包含着的价值并不是偏远山西小城中的东方奇观,也不是政治压力、社会状况,而是作为人的危机,从这一点上来看,我变得相当自信。
在拍摄《小武》之前已经有了《站台》的剧本,那时候是1996年,我还是在校学生。90年代初中国知识界沉闷压抑的气氛,和市场经济进程中对文化的轻视和伤害,让我常常想起80年代,那正好是我由十岁到二十岁的青春期过程,也是中国社会变化巨大的十年。个人动荡的成长经验和整个国家的加速发展如此厮缠般地交织在一起,让我常有以一个时代为背景讲述个体生命经验的欲望。如果说电影是一种记忆方法,在我们的银幕上几乎全是官方的书写。往往有人忽略世俗生活,轻视日常经验,而在历史的向度上操作一种传奇。这两者都是我敬而远之的东西,我想讲述深埋在过往时间中的感受,那些记挂着莫名冲动而又无处可去的个人体验。
这是我的一种态度,是我对基层民间生活的一种实实在在的直接体验。我不能因为这种生活毫无浪漫色彩就不去正视它。具体到我这部影片里的人物,我想表现出他们在这样一种具体的条件下如何人性地存在。这是一种蒙昧、粗糙而又生机勃勃的存在,就像路边的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