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散步第一季已经做了五期,停下来梳理想法。
最开始策划散步是想打破自身的小圈子,以身体介入的方式走到街道人群中,对「真实世界」的发生保持敏感。受街头摄影师启发,我制作了一套收集好奇心和灵感的散步卡片,但几次下来终觉浅:只在街头走和看还不够。怎么钻进去,钻到城市的里子去,跟环境建立联接?那种情感上的触动,对周围生活的觉知来自于哪里?
在家翻出一本《吃的 ReallyWant》,一本记录生活里关于”吃的“的鸡毛蒜皮的独立刊物,尝试找到一些答案。
#关心那些人,和他们的生活痕迹
《吃的 ReallyWant》最早从身边人开始观察和记录。第一册「我家」单元的选题是“冰箱里的稻香村”,主创姗姗用照片讲述在自己姥爷家的发现:头天晚上睡觉前,姥爷总会把两块稻香村点心从冰箱取出来解解冻,每天早餐的小凉菜是在稻香村里买的,甚至连稻香村的袋子也拿来装姥姥姥爷每天要吃进去的药。后来「我家」变成了一个固定的上门单元,去读者大静家试吃爸爸最爱吃的糊塌子,爷爷发明的芝麻酱光嘴蘸白糖吃,跟读者蛋挞过年回舟山尝尝小时候最爱的绍兴鸡粥和张阿三馄炖…
再后来主创大瓜到大梅沙村做艺术驻地。大梅沙是深圳的一个海湾,我偶尔也会和爸妈一起去玩儿,但我从来不知道的是,在海滨景区的后面,居住的是从五湖四海来到这边打工的人:客房的保洁阿姨、大梅沙公交线路的售票员、附近商店的服务员。
大瓜记录下到村里10家人家去蹭饭的经历:在雨欣的房间吃到了在酒店做事的小舅舅自制锅底的火锅;在利红姐姐家吃到了自家灌制的腊肠和老家带来的排骨炖鱼面;在子琪房间看见子琪爸爸为了解决大家要一起吃饭但地方不够的问题,在餐桌里单独改造的仅能让两个小朋友坐下的空间…
大瓜和姗姗的记录总是给我一种直接的、真实的、身体上的在场感。有时候光读菜名就让我觉得感动,我离这种有实体感的生活太远了。不是用头脑了解,而是用身体感受,走到这么多人的家里和生活里。借着食物,建立真实的联结。
西单发型师的午饭吃的是什么?开出租车的的哥们每天中午吃的是什么?与其强调人们之间的不同,大瓜和姗姗寻找的是相似性和普遍性,寻找普通人最普遍的经验。但哪怕是最普通的他人的生活,我发现自己都一无所知 。
不带评述和预设,只是带着好奇深入到别人的生活里四处转转。吃的reallywant总是深入、松弛、生机勃勃的,在最平平无常的生活里看见陌生和新鲜。而“松弛”的背后是人与人真实的互动。像朋友和亲人一样去关心这些城市里的人,结果却可以看到最真切的感受,最深刻的批判。
为了了解老年人,大瓜潜伏在老年人胡同开了一家“老好使”shop,社区里的爷爷奶奶就觉得社区里多了一个“小卖部”,很自然的跟“老好使”开始了交流。大瓜还会跟着居委会“下户”,去老年人的家里家访,跟着爷爷奶奶挤着公交去逛大集,跟着他们买西红柿、买饼干、买菜苗……跟奶奶一起喝咖啡,进行girls talk,以此融入社区。而在大梅沙驻地的两个月,大瓜每天下午4、5点打开工作室的房门,跟小朋友一起玩儿,并由此被带入了5毛钱零食的世界。
正是在这些时刻,她收集到了照片和故事。
日本纪录片导演小川绅介谈到自己如何创作:为了拍一部反映日本农村的纪录片,在农村生活了12年,前3年他没有拍摄一个镜头,他一直在跟农民一起种庄稼,和农民一起生活。最后终究是人与人真实的互动联结打动人,而不是收集到的信息打动人。
# 抓住那个感受,去追问
“总是爱逛市场,到底都买了什么?”“经常喝像茶一样的东西,那是什么?”“摆着很多当作茶点的点心,实际上吃的是什么?”“和我们明显不同的老年人时尚是怎么形成的?”从这些问题出发,大瓜将对老年人生活的观察和采访做成了《老好使》zine;“一放学,胡同里的小卖部被小学生瞬间挤爆。她们在买什么?多少钱?好吃么?”“小学生用一块钱能买到烤肠,吃了它才有心情回家写作业。那我们能用一块钱能买到什么?”大瓜收集1块钱能买到的任何吃的,并做了“一块钱的break”;“一件商品,就是一个生活需求,一家社区的百货店不就是在地居民生活的百科全书?”“从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出发,大梅沙村村民们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样的呢?”大瓜借此探访聊天并制作做了“民安百货”专题。
在某个程度上,比起艺术家,大瓜更像一个调查记者,抓住生活里发现的每一样好玩儿的去追问。
我一直苦恼的,想在散步时中深入一些,再深入一些并“看见看不见的的东西”的问题,在大瓜这里好像不存在。她的“敏锐的感受力”究竟来自于哪里?我最近在重新在读纪录片制作人陈虻的传记,某种程度上纪录片和大瓜的艺术实践在做的都是一件事:去感受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且研究它为什么发生。
书里有一段:“什么是表象的真实?什么是本质的真实?生活中的深刻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知道它的存在,但是我们更好奇它为什么存在。生活中的任何一种发生,都永远是我们拍摄的机会,而不是我们拍摄的障碍。如果你的兴趣不在于论证什么,而在于去了解生活中的一切发生,关注这个事件的本身,它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它的细节是怎样的,你就会发现,你眼前出现的每一个题材都值得拍摄,都有新意。”
大瓜在一次分享里谈到:“给“老好使”shop挑家具的时候,在一个旧货商店发现,这里所有的电器,比如这个收音机,只要它还能放歌,能听广播,跟既定的功能吻合,就会被贴上“OK”的标签。
东西能用,我们贴上“OK”,那人呢?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个的“OK”,谁是那个看不见的手呢?如何跟生活中的老年人相处,如何跟正在“getting old”的自己打交道?虽然是从老年人的日常生活出发,然而“老好使”进行至今,越来越觉得它在讨论人的好使。”
设计散步卡片时,我在搜寻如何「观看」时查到 Aperture 的一门视觉素养课Aperture On Sight。它提出一个公式# form + content + context = meaning,是「context」让一副图像产生叙事和意义。而吃的really want 追问的就是这样的「上下文」 ,它从“吃”出发,探访、发现一个人、一个家庭、某类人群的日常点滴和生活样貌。理解了他人为什么这样生活,你突然对他的状态共情了,这个情感上的联结或许就是「meaning」。
# 一个没写完的结尾
最近还在打磨我的散步卡片。我想把打动我的那些要素,包括创造人和人真实的互动,感受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并抓住那个感受去追问等通通放进我的卡片里。在散步中把目光探向最平凡的个体,而这一个个体可能是所有人,在理解他人的过程中,也辨认自己。卡片还没做完,暂且留一个开放的结尾。
电影《一一》里洋洋说“ 我想拍别人的后脑勺,我想给别人看,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重新走上街头散步,我能看见些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呢?